从别后，忆相逢，几回魂梦与君同。

在湖南长沙博物馆里存放着至今读来让人潸然泪下的几封书信。书信的主人公把对丈夫的爱与思恋用深情的笔写在了纸上，陪伴着她渡过漫长的黑暗。

让人遗憾的是，他的丈夫再也读不到她的书信了。因为这位近代史上最伟大的老人于1976年9月9日0时10分与世长辞，而书信被世人皆知是在六年之后。

1930年11月14日，书信的主人公在长沙城浏阳门外的识字岭被枪决，听闻妻子被捕牺牲的消息后，这位老人怀着沉重的心情写下：开慧之死，百身莫赎。

一、

1927年11月下旬，从宁冈龙市邮局发出一封信，收信的地址为“湖南长沙市西长街生生盐号”由店主转板仓杨霞姑收，这位店主是杨开慧舅父的一个亲戚。信中言：我在这里做生意初时不顺，现在生意兴隆，脚伤还未全好，请勿挂念。这封信使用的是他与妻子早已约定好的暗语，由于当时特殊的社会环境，这封信一年之后才被妻子收到，且寄信的地址不明确，无法回信。

收到信之后的妻子，欣喜若狂，喜上眉梢，心中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，他没事。可是转眼间，她又变得心事重重，万般愁绪涌上心头。他现在过的好吗？脚伤好了吗？过冬的衣服备了吗？孤独时有人说话吗？晚上会感到凄苦吗？在孩子入睡之后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对丈夫的思念之情，提笔写下：

《偶感》

天阴走朔风，浓寒入肌骨。念兹远行人，平波突起伏。

足疾已否痊？寒衣是否备？孤眠谁爱护？是否亦凄苦。

书信不可通，欲问无人语。恨无双飞翮，飞去见兹人。

兹人不得见，惆怅无已时。良朋尽如此，数亦何聊聊。

来自《偶感》节选

“玲珑骰子安红豆，入骨相思知不知”，写着写着突然间泪眼婆娑，眼中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。

二、

1913年，杨昌济从国外归来，学识渊博品德高尚的他任教于长沙湖南省立第一师范，当时许多优秀学子都慕名而来向他请教学问，探讨各种救国救民的大道理。她在之前就曾听父亲提过他是自己最喜爱的学生，而自己也看过他的文章，很想见见他本人是怎样的，可惜一直未得见。直到1914年春天的一个下午，在书房看书的她听见外面的叫好声，感到好奇，便走出书房看见外面站着一群人。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，恰同学少年，风华正茂。此后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论治学、做人之道，研讨朝代兴衰，探寻救国救民真理，渐渐的她对他产生了莫名的情绪。

1918年6月，杨昌济应聘为北京大学教授，举家北迁，来到北京后，她时常感到若有所失，生活乏味。而杨昌济到了之后他给自己的学生们写了一封信：“法国来中国招募工人，吴玉章、蔡元培建议青年到法国勤工俭学，你们不如也去吧？” 收到信后，他们来到了北京。当再次看见他时，她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心情了。杨昌济安排他做了图书馆的管理员，从此他们每天都有见面的机会。他有个习惯，每天清晨起来都会洗冷水澡，而且寒冬腊月也同样坚持着。她被他的毅力深深折服，发现自己渐渐爱上了他。她知道他在图书馆的工作并不容易，人微言轻没人看的起他，有时他跟自己提起时，她很心疼，可她告诉他：“你依然是最棒的，我永远都支持你”。冬天，他们一起走在北京的街道上，一起去北海。四周白茫茫的一片，北海的垂柳，枝头悬挂着晶莹的冰柱，他想起唐朝诗人岑参咏雪后披上冬装的树木的诗句：“千树万树梨花开”，北平数不尽的树木引起了他的惊叹和赞美，当然他也不忘看看身边的她，他发现自己也爱上了她。虽天地间就他们两人，而她也时刻有着枯木逢春的感觉。

三、

1920年1月，杨昌济因病不幸去世，北京和长沙的教育界都为他开了追悼会。那时的她感到天都塌了下来，痛不欲生。但看到他在身边时，又会感到心安。他以半生半婿的身份参加守灵，帮助料理后事。杨昌济病逝后她随母亲、哥哥回到了湖南长沙。

回到长沙后，她得到父亲生前好友的关照，进入教会学校福湘女中读书，也是在这里他认识了李淑一，并做媒把她介绍给柳直荀。此后，四人结下了深刻的革命友谊之情。

1920年8月，他在长沙成立了文化书社，腊月，她与他结婚了。婚礼非常简单，一桌菜，几个朋友，而新房只是他的临时卧室。

但爱情并没有因为仪式简单而降温，相反他们夫妻感情越来越好，为了共同的信仰，他们互相理解互相帮助互相支持，成为了彼此最好的知己。

旧中国的出路在何方？在那个新旧交替的年代，凡是有志青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并为之奋斗。婚后不久，他为了探寻救国之道开始频繁出差，而她纵然万般不舍，但为了共同的信仰，她义无反顾的支持他，却把那份刻骨铭心的思恋留给了自己。

1927年8月，他去指挥秋收起义，临行前嘱咐她照顾好孩子和自己。她给丈夫带上自己亲自做的草鞋，并要堂弟送他一程，叮嘱他要保重身体，最好扮成医生。她并没有选择去亲自送他，可能是自古伤情多别离又或者是害怕自己情感突破理智吧。然而，谁又能知道这次话别，是他们永远的诀别。

日子一天天的过去，白天她是巾帼的女战士，晚上却是一位令人心疼的妻子。她思念自己的丈夫，人言落日是天涯，她望极天涯却还是看不见自己的丈夫，只好把这份相思留在纸上：

我不能忍了，我要跑到他那里去。
天哪，我总不放心他。只需他是好好地，属我不属我都在其次，天保佑他罢。
今天是他的生日，我格外的不能忘记他，我暗中行事，让家人烧了一点菜，晚上又下了几碗面，妈妈也记着这个日子。晚上睡在被里又伤感了一回。听说他病了，并且是积劳的缘故，这真不是一个小问题，没有我在旁边他不会注意的，一定累死方休。
他的身体实在不能做事，太肯操心，天保佑我罢，我要努一把力，只要每月能够赚到六十元，我就可以叫回他，不要他做事了，那样随他的势，他的聪明或许还会给他一个不朽的成功呢！
又是一晚没有入睡。我不能忍了，我要跑到他那里去。
小孩，可怜的小孩又把我拖住了。我的心挑了一个重担，一头是他，一头是小孩，谁都拿不开。我要哭了，我真要哭了，我总不能不爱他。
我真爱他呀，天哪，给我一个完美的答案吧！
几天睡不着觉，无论如何……我简直要疯了！许多天没来信，天天等，眼泪……我不要这样悲痛，孩子也跟着我难过，母亲也跟着难过，我想好像肚子里有了小宝。简直太伤心了，太寂寞了，太难过了！我想逃避，但我有了几个孩子，怎能……五十天上午收到贵重的信，即使他死了，我的眼泪也要缠住他的尸体，一个月一个月半年一年以至三年。他丢弃我了，以前的事一幕一幕在脑海中翻腾，以后的事我也假定……一幕一幕地，他一定是丢弃我的！他是幸运的，能得到我的爱，我真是非常爱他的哟！不至丢弃我，他不来信一定有他的道理，普通人也会有这种情感。父爱是一个谜，他难道不思想他的孩子吗？我搞不懂他！是悲事，也是好事，因为我可以做一个独立的人了。我要吻他一百遍，他的眼睛，他的嘴，他的脸颊，他的额，他的头，他是我的人，他是属于我的！只有母爱是靠得住的，我想我的母亲。昨天我跟哥哥谈起他，显出很平常的样子，可是眼泪不知怎样就落下来了。我要能忘记他就好了，可是他的美丽的影子，隐隐约约看见他站在那里，凄清地看着我。我有一封信给一弟，有这么一句话：“谁把我的信带给他，把他的信带给我，谁就是我的恩人。”

可是这些读来让人声泪俱下的手稿，她的丈夫再也看不见了。

1930年11月14日，革命烈士杨开慧在长沙城浏阳门外的识字岭被枪决。英勇就义之前，她把孩子们搂在怀里，温柔地说：“孩子，我没有别的话要说。如果你将来见到爸爸，就说我没有做对不起党的事。说我非常想念他，我不能帮他了，请他多保重。”这是她的遗言。

听闻妻子被捕牺牲的消息后，他怀着悲痛沉重的心情写下：开慧之死，百身莫赎。

我们不知道当他与岸英相见时，听岸英说起母亲时，他是怎样的一种心情？我们只知道问“苍茫大地，谁主沉浮”的他曾为自己最爱的女人写过两首词。

《虞美人·枕上》

堆来枕上愁何状，江海翻波浪。

夜长天色总难明，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。

晓来百念皆灰烬，剩有离人影。

一勾残月向西流，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。

这首词写于1921年，她与妻子新婚不久，第二年就外出考察，途中思念自己的妻子。

《蝶恋花·答李淑一》

我失骄杨君失柳，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。

问讯吴刚何所有，吴刚捧出桂花酒。

寂寞嫦娥舒广袖，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。

忽报人间曾伏虎，泪飞顿作倾盆雨。

1957年春节，李淑一写信给主席，谈她读了毛诗的感想，并附了一首她听到柳直荀牺牲时写的菩萨蛮。收到来信，他除了是人民心中最伟大的人之外，还是一位妻子的丈夫，孩子的父亲。故人已去，不思量，自难忘，望着箱子里一件棉布衬衣、一顶蓝色军帽、一双灰色沙袜，他不知道怎么向牺牲的战友兼妻子交代，但她是懂我的，她明白要革命则必须要牺牲要流血“死不足惜，惟愿润之革命早日成功”。为革命牺牲，焉能不“骄”。他没有立刻回信，想了很久才在五月提笔。